这原本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,直到贺前接起了那一通电话。
他在前一天把车借给了同事急用,只能出了校门打车去医院。
临近八点钟,城市的明灯反而让天廓看起来更黑,不知是谁把熬透了的热墨泼在市内的道路上,阴影像暑气一样从柏油路面蒸上来,干得人眼皮焦躁。
前方的道路气质笔直工整,像作了一首七律,车头连车尾,车尾连车头,格律严谨、工密,绝不可以空出半点缝隙。
“哔——”
车内,司机的脏话与狂按喇叭的动作完美配合,车尾红灯排比长河般层层递进,闪起来又灭下去,在黏腻浓稠的方窄视野里,黯淡得好像烟蒂。
当计程车被塞在半路上超过二十分钟后,贺前掏出皮夹把钱给了司机,打开车门走了下去。
一路上,贺前低着头走得很快。途中,他经过了新开的百货公司,广告很是醒目的补习班教室楼,以及他常常光顾的那间老书店。
这些都没能让他的步伐慢下来。
唯一令他定住脚步的,居然是一张放在路边的普通长椅。
他从来没有见谁这么伤心过。
可能因为他也从来不去观察别人是怎么哭的。
他只停了大概两秒,就继续往前走,但步伐明显拖沓了。
等到他反应过来,自己已经走过一段距离了,而他停了下来。
他的双脚在告诉他,它们不想走了。
他的大脑在告诉他,自己要回去。
就这样,他不知是在双脚,还是在大脑的怂恿下,又折返了回去,缓慢地走到了男孩面前。
他弯下腰,男孩的脸霎时间看得更加清楚了,像谁把蒙雾的镜头擦干净了一样。
左颊有一颗小痔。
他的心在跟着他的视线默念。
睫毛被打湿了,细鼻尖和小红嘴唇一起皱着。
右脸肿起来了。
耳尖也是红红的。
天,他真的好难过。
他像日剧里的职场文员一样,把腰快折成九十度,规制简练地扶住挎包的肩带,说了一句无比庸钝的开场白。
“你好,请问你需要帮助吗?”
男孩没有理他,手臂漠然地抬了起来,挡住了自己的眼睛。
贺前第一次为自己不够亲和的长相而感到失落。
他从失落那里抽出空来,又接着问:“你需要去医院吗?”
“需要我陪你回家,或者去警局吗?”
在贺前莫名其妙的询问里面,男孩的脑袋跟着脖子垂了下去,两只手撑在额前,完遮住了他的脸。
贺前看着他,心里面想,自己问的问题越来越蠢了。
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挫败。
“你的手机在身上吗?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你的父母吗?”
当他认为自己总算提出了一个比较正常兼靠谱的问题后,男孩却突然一下子暴躁起来,弓着身把整个头都埋进膝盖里,捂住耳朵朝他吼了一句:
“滚开啊!”
贺前抿着唇沉默了一会,从包里取出一包没开过的湿纸巾,放在了男孩身旁,然后转身离开了。
将秦蓝和殷野送到家后,贺前在小区门口拦了一台计程车。
回家的路上,贺前坐在计程车的后座里,没来由的就想起了男孩。
他一开始想,思绪就收不住了,从男孩幼软的手指头想到男孩及膝短裤下伸延出来的纤瘦小腿;从男孩现在的面孔联想到他更小一点的样子,又去想象他以后的模样;从男孩穿着绣有学号的中学校服,斜挎着书包,和同龄朋友嘬着铝箔包果汁一起走进|进口文具店,到他今晚在路边哭得鼻尖红红的样子。
转弯的时候,贺前把路边的街灯当成了淋浴花洒,失神地揉了把脸。
他好像不该在这个伤心的夜晚太想别人。
当然,今晚不想,以后可以想。
怎么想,不擅写信,不会作诗。
倒是收藏了一箱子的明信片。男孩的姓名不知道,也没关系。
所谓单相思,单指单身男人,相是偶然相遇,思则独自思念。
所以男孩不知道,也属正常。
贺前把车窗放下了一点,外面飘进雨丝来,落在他的指关节上。
雨刷的声音起了,司机的声音也起了。
“即使天无雨,我亦留此地。”
贺前笑了,遇上一个读文学的司机。
笑着笑着又失神了,爱情的第一必修。
他简直无师自通。
第二必修,大概是隐喻,是修辞,是错误类比。
贺前还要学。
因为在他心里,男孩什么都是。
男孩是俳句,是季语,是夏季的骤雨。
而他,只是一个被浇透了,连心也跟着湿了的路人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