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道:“怎么可能你们一闯祸就送去国外,你以为美国像苏州杭州一样想去就能去么!”她反复地搓着手,整个人显得异常焦虑:“你的事情和你二哥不一样,他们要查,你就大大方方地给他们查,横竖最后什么也查不到,也就一了百了了。”
卫二月被吓得不轻,她胆战心惊地望着母亲:“我不会被抓到局里去吧?听说那些人的手段比满清十大酷刑还要厉害,进去了少说也要扒一层皮。还有,还有,委员长不是说‘宁可错杀一千,不可放过一个么’,这下子我真的完蛋了。”她的想象力十分丰富,煽动力尤其过人,这一番话把我吓得浑身冰冷,仿佛“咚”地一下掉到冰窖里头。
母亲对她果然比对我耐心许多,她非但没有责怪卫二月的异想天开,还认真地同她解释:“哦哟,你这个孩子,心思怎么比大人还重。你每天就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,顶多去看两场电影,参加几个活动,哪里会有机会通共?好了好了,听我的话,待会我叫辆车把你送回家,往后你该出门出门,该上课上课,就和平时一样。他们挑不出你的错来,事情也就过去了。”
卫二月乖巧地点了点头,虽然她心中仍旧担忧不已,但是母亲的镇定态度却让她选择了相信。时间走到了十二月,一路之上西北风席卷而过,在我们的脸颊上留下了冰冷刺痛的触感。而原本茁壮而茂盛的法国梧桐也露出了颓相,只剩下空空荡荡、灰白斑驳的枝桠。若是说夏日里的上海是一幅生机勃勃的油画,那么这个时节的上海就成了清冷的水墨画了。仔细闻闻,仿佛鼻尖都可以嗅到那种萧索、落寞的气息。
我们没有交谈,只是各自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。我瞧着街上穿着厚重、行色匆匆的人,联想到近来发生的事,忽然涌起一股伤感。我反复地安慰自己,过了这个冬天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那些离开自己的亲人朋友都会回来,上海也会像以前一样繁荣而热闹。然而,就在几天以后,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便让我的期待成了空想。
十二月十二日星期六,这一天是祖母的七十岁生祭,家里的大人们特意请了假留在家中,几个哥哥和我也没有去学校。可是没想到,一大早急促的铃声便把所有人从睡梦之中吵醒。父亲接了电话,一张脸瞬间变了颜色。他连早饭也来不及吃,抓起外套就匆匆出了门。我们从他反常的举止里都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,只是今天是祖母的生祭,所以也就默契地把这种疑惑埋在心底,谁也不曾说了出来。
到了中午时分,街上忽然热闹起来。水清激动地冲出去打听,又急匆匆地冲上楼来发表她的所见所闻:“要命了,出大事了,我听他们说委员长被抓起来了,这样子一来不就是要变天啦?”
母亲嗔怪似的拍了拍她的额头,但神情语调却没有丝毫不虞的情绪:“这种话家里讲讲就好了,可不能出去瞎说。要不然你这嘴巴,总归要惹出点祸事出来。”
水清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:“唔,我晓得了。不过大家都这样说啊,如果真要出了事那不是要打仗啊。”
母亲冷静地带着大家下楼,又亲自打开了收音机调整频率:“要是有什么大事,电台里肯定会说的,如果电台里不说,要么这个是假消息,不足为信;要么事态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严重,很快就会被控制下来。”
我们屏息凝神地洗耳恭听,果然听到一个甜美的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道:
“下面播送最新消息,张学良与杨虎城今日发布讲话,要求改组南京政府,容纳各党各派,共同负责救国。停止一切内战。立即释放上海被捕的爱国领袖。释放国一切政治犯。开放民众爱国运动。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政治自由。确实遵行孙总理遗嘱。立即召开救国会议。”
听到后来,连水清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:“这叫什么事啊,日本人占了东三省谁不是恨得牙痒痒。要说打日本人,我第一个同意啊。”
大哥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:“传闻里少帅是个不抵抗将军,身边从来少不了莺莺燕燕。不是有首打油诗么,赵四风流朱五狂,翩翩胡蝶正当行。温柔乡是英雄冢,哪管东师入沈阳。我还以为他还是那个不务正业的风流公子,没想到竟然有那么大的魄力。”
一整个下午,大家都在忐忑不安中度过。收音机成了唯一的信息来源,可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,却再也没有了进一步的信息。
这一天实在诡异的很,不仅所有人都人心惶惶,直到下班后,父亲不但深夜未归,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打来。
因为直到下班后,父亲也没有准时回家。当然以他的工作性质来看,加班开会早已成了家常便饭,但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就不见踪影。午夜的钟声敲过了,我仍旧在床上天人交战,始终没有半点睡意。我自然也清楚,尽管家里悄无声息,可是现在清醒着的绝不仅仅只有我一个人。
过了子夜,门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响。父亲已经尽力放轻了自己的脚步,可是我同大哥以及母亲仍旧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。母亲穿着睡衣,只在肩上披了一条羊毛披肩,整个人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惊惧而瑟瑟发抖:“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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