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绾拄着拐,缓慢地在福特河畔散步。这是他留学归国三十年后,第一次回到这个被他视作第二故乡的美丽小城——埃尔福特。始建于1392年的埃尔福特大学,正是他的母校。
这也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吧,谢绾遥望着福特河的天际线,自言自语。虽说已经是四月,但德国的天气依然很冷,他不禁裹紧了大衣。刚过六十的他健康状况突然急转直下,不得不进入半休养状态。身体状况和时间空闲,让他有了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,需要去实现以前工作繁忙难以实现的愿望,包括回自己的第二故乡看看。
三十年几乎没变的景色,让他回想起在埃尔福特大学度过的那些日子。
三十七年前,意气风发的谢绾成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自费留学生,踏上了还叫做西德的资本主义土地。一切都充满了希望,一切也充满了苦难。作为落后国家的留学生,他不得不像一百年前留学西方的前辈一样勤工俭学——除了努力学习之外,省钱和打工也成了头等大事,初到埃尔福特的谢绾经常陷入三餐不继,拖欠房租的境地。如果有比穷人更绝望的,一定是外国穷人,因为连哭穷都找不到听众,还随时可能因为无法支撑学习被驱赶回国。
不过,出身机械工程专业的谢绾,却也是历史爱好者,信奉“必先苦其心志”和“白猫黑猫”那一套现实主义哲学。
这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工科生为了生存,干过清洁工、搬运工、洗碗工、饭店招待、夜场服务生,睡过地铁站,到土耳其市场抢购过打折土豆,到黑人教会混过吃喝,直到他在周末跳蚤市场有了个小摊,贩卖国内海运来的玩具和纺织品,才算有了个相对稳定的赚钱途径。磕磕绊绊读完了书,拿到了硕士学位。他对这段经历相当骄傲,经常以“当过个体户的硕士”为荣。
好在都已经过去了。谢绾留学回国后,在大学机械工程专业任教,一干就是三十年。在德国养成不在工作就在学习的习惯,让谢绾成了个没什么业余爱好的工作狂,一路成为学科带头人,系主任、院长,成为了中国机械行业的领军人物。
长期的学术生涯和日渐优渥的生活,擦亮了他在职场里的专业与努力,隐去了他在灰暗日子里的市侩与精明。纵然他已经算得上功成名就,但当旧日的一草一木出现在眼前时,他的思绪立刻又回到那些为了生活左冲右突的日子里,始终是那个为了生活而蝇营狗苟的少年。人都是多面而善变的,行为也是被环境推着前进的,没有什么先见之明,也没有什么义无反顾,唯有“不得已而为之”。
谢绾觉得自己唯一的优点,就是想明白了这些逻辑,从来不和自己作对,也从来不后悔,这使他总能够在阴暗中找到一丝亮光,扒开它,成为出路。
这些年经济转型,机械行业开始走下坡路,谢绾也不那么忙了,后来又因为身体不好,从院长位置上退下来,只带了个名义上的博士研究生,这才有了大把空闲时间研究自己感兴趣的领域。那位博士研究生投其所好,即将答辩的论文也是按他口味来的——《十九世纪机械技术进步与背景》——与其说这是一篇论文,不如说是帮他写的一本兴趣读物。虽然一眼望去内容就是东摘西抄,但胜在详实,从数据、图表到史料,洋洋洒洒八万多字,囊括了十九世纪欧洲从军事到民用所有重大机械工业进步的数据,还顺便梳理了其背后的国际政治、经济环境与技术触发诱因,对比了同时期中国的政治经济状况。
现在机械行业不景气,研究生也没心思搞创新,就想着拍博导马屁赶紧毕业。谢绾自然也知道研究生的心思,不过他确实很喜欢这篇论文,装订成册,最近几周一直放在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,当枕边读物。
正沉浸在回忆当中,手机响了起来。他拿起一看,是曾经的大学同学,现在埃尔福特大学的教授。谢绾来埃尔福特头一天就跟他接上了头,俩人在啤酒馆里待到深夜。谢绾不敢喝太多,老同学倒是灌了一肚子,最后他大儿子开车来把俩人拖了回去。今天谢绾一个人到福特河边散步怀旧,老同学仍然在实验室捣腾他的机床。
“绾,你现在来我的实验室”电话那头的老同学声音听上去很兴奋,“我的研究生们改良了数控机床的磁电式传感器,效果很明显,你也来看看。”
老同学对数控机床热情不减当年。这是个整天泡在车间实验室的白发老头,总是叼着烟斗大声叫嚷,声音洪亮得几乎盖过机床噪音。谢绾一想到他就有点自卑:这家伙身体好就不说了,精神头还很足,真是人比人气死人。身体好精神好,让这个老头有了更多本钱搞技术。就好比这种磁电式传感器已经很成熟了,优缺点都摆在那里,老同学还带着一帮研究生想着优化的事儿,真是一股不输年轻人的干劲儿。
谢绾身体不好,行动迟缓,慢吞吞地到了老同学的实验室。几个年轻人正围着数控机床捣腾着。老同学叼着他的大烟斗,一边看着年轻人们的动作,一边吧嗒吧嗒正抽的起劲。他听见动静,抬头看到了谢绾。咧开嘴笑着几步迈到谢绾面前,一把把他拉到机床旁边。
“绾,你来看看”老同学递给谢绾一个防护面罩,然后对计算机旁的年轻人喊,“开始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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