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娘半老的戏水楼主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。
二十年前,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,某一天,她在一个宫殿里醒了过来。
身边的侍女告诉她,她十一岁入宫,十三岁学艺,善花鼓,工牙拍,能吟咏,能丝竹,现为官伎,隶教坊天玑部,掌俳优杂技,教习俗乐。
侍女说,她叫花伶侬。
侍女的话,她一句不信。包括花伶侬这个名字。
花伶侬在宫里过了多久,她也不知道。她和那群人一起,舞牙拍,吊嗓子,弄水袖,背诵宫规,操习礼态。
她们唤她花姐姐,同她叨些宫闱艳事,三王爷的鼻梁,六王爷的梨涡。
她们同她讲市井里的戏文,讲年轻的书生,讲深闺中的千金。
她们一起惆怅着文字里的传奇,一起对着镜子贴花黄。
练功出了差错,她们一起挨打。
花伶侬同她们一起,活得不明不白。
就像在井水里,百丈之下的井水,天晴了照不进,天阴了更阴,空对着井口一枝杏花泛起波影,幻想着井外头的春意满园,万紫千红,等到杏花谢了,照着一个枯枝桠,便自沉寂了,来年杏花再开,水已经死了,再泛不起波影来。
有一天,一个老伶人不经意的撞倒了她。她还未致意,老伶人已慌的跪下,连连的喊娘娘赎罪,娘娘赎罪。
她还没来得及细问,那老伶人便被拖走了,第二天,就传来了老伶人投井自杀的消息。
大白日下,花伶侬坐在那口井的边沿上,心里吹起了深秋十一月的穿堂风。
她只能等下去,日复一日的等。等一个人带她爬越那道红色的砖墙,爬越那口井。终于,那个人来了,他说,他叫西风断雁。
西风断雁果然带她离开了。她很高兴。她听他说,外面的世界更需要她,后来,就有了芙蕖苑,有了戏水楼。
她问他要回二十岁以前的记忆,他说不行。她以死相逼,他只好告诉她,只要她守好了戏水楼,终有一日,尘封的记忆会打开,那个许久不见的“她”,终究会回来。
守青楼的日子自是要比在宫里轻松些,然而依旧是要操练歌舞,执教俳优。她手底下出来的姑娘,秋水为神,琼花作骨,一个较一个受人惊艳,自是将芙蕖苑经营作了临安城的一处绝色。
芙蕖苑热闹了,来了许多人。
中年丧偶的盐铺老板,婚姻难主的富家公子,写尽情篇的破落书生,花伶侬看着他们来,看着他们去,将一个字,听了千千万万遍。
一个情字。
情是什么,花伶侬是不明白的。她听戏里唱“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,生生死死随人怨,便凄凄惨惨无人念,待打并香魂一片,守得个阴雨梅天”,好听,但是不懂。
她看新来的小姑娘在半夜里醒来,躲到厨房的角落里,借了一盏灯火,偷偷地念白天里一个小书童塞与她的信。好笑,但是不以为意。
她问一个词人,情是什么。
词人告诉她,情是你立在梧桐树下,久久地等候一个窗里的烛火暗下去,可你不走,三更锣响,公鸡打鸣,你还是不走。她说,那定是个傻子罢。词人说,不是,那是个等不到回信的可怜人。
她去找西风断雁,是不是因为她二十年的空白,才令她不懂情。西风断雁告诉她,世间多少玄士穷尽一生的修行,都只为了斩断情丝二字。你不懂情,当是冥冥中的幸事。
她也只能当作个幸事。
直到有一日,戏水楼千寻之下的魔物出来了。在这之前,她已经守了十年的时间,平平稳稳,恬淡如水。
在那古墓里,见到魔物的第一面,她便落泪了。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,她不酸,不痛,不痒,上下没有一处创伤,可她就是不住的流泪。
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,西风断雁就赶了过来。这一回,那魔物被封得更加深入,而她的眼泪,也被一齐封印起来。
她怀念那晚的泪水,那是将她的心肝肺腑、将她空白的二十年部盈满的泪水。她知道西风断雁不会允她的请求,她便自己去搜集关于魔物的情报。
零零碎碎十年下来,她慢慢得知了一些真相,这些真相,关于邪灵般若,关于滇国公主,关于宫都大战。
然而她还是觉得太少太少——寻回记忆的强烈渴望,日复一日的蚕食着她的心。
这个时候,大梵天出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