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将塑好的泥人放在他的书案上。
天地间白茫茫一片,一缕缕冷香从窗入,目触而及的冷杉苍松都变成了琼枝玉珂。原来已经这么冷了,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最怕这么冷的天。
那时候还好遇到一位好心的小公子,护着我过了一整个冬季。
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他,也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,只记得他身上清晰沁透的香味。
这世上好人太少,我遇到珺钰便知,他是为数不多的好人。
来时纤尘不染,落时点尘不惊。
他一如这场雪,浩然无瑕。
可惜他看不见,看不见我的模样。为了医治他的眼睛,我重回流珝阁,命令也威胁着阁内的医师,不遗余力。
阁内的杀手和医师都是顶尖的,医师善医精毒,能力同我们这些杀手不相上下,能救人亦能杀人。
我同珺煜已经撕破脸皮,不知他们真正忠于谁,会不会在背后捅我一刀,谁都不能尽信。
他们炼出了好些药,恭恭敬敬交托给我。任何他们言道药到病除甚至长寿长生的药,我都会找来人试药,确认无毒无害才会考虑拿给珺钰。
珺钰能看清了些,起初他欣喜若狂,以为自己的双眼自愈好了。
我告诉他,我为了得到这种药小心翼翼……
他冷眼看着我,讽刺笑道。
“你以为这样,我会感激你?爱上你?”
我摇头,我并未要他回报。
“果然,你为了得到想要的,又害死了无数人命。”
“我还以为你被逼无奈,没想到,你已经心性难改……”
我听到此,落下了两行泪水,无声无息,他看不见听不到。这时我宽慰着他,想挽回一点我在他心里的印象。
不过他什么都不在乎,我夺了他的自由,他应该恨我。
他的弟弟珺煜,不仅要我的命,也要对他赶尽杀绝以绝后患。他善良到可笑,依旧念着所谓血脉亲情,无论如何也不相信。
我还未动他弟弟的那时候,我同他的关系有所缓和,他渐渐接受我曾是杀手这个事实,我对他的好想来有些打动了他。
凉意更甚,佳木葱茏,微风摇拽绿影素纱,余辉印染了半边天空。
黄昏也残喘着呼吸。
我端来药汤却寻不到珺钰踪迹。
花影重重,竹林遮眼,我寻到他时,他落在一地花池之中。
他晕厥了良久,左腿上被毒蛇咬伤,毒性已经在向周身蔓延。
依照我的经验,要是我中了这样的蛇毒,为保性命便刀起刀落,不要这条腿也罢。
只是我舍不得砍他的腿,他眼睛看不见,如果又没了腿的话,岂不是太可怜了。
我把他扛了回去,过了午夜他才稍作醒转。
细细依着医理,我一点一点将他腿上的毒血吸出,虽吸了不少血,腿上的污青之色稍褪。不过毒性还未完清理干净。
“你做什么……”我见他睁起了眼皮,面色暗沉。
我赶紧擦去身上血渍,怕吓到他。
他沉沉睡去,十分安静。
我这等粗人,还未这么琢磨过医书,为医治他的眼睛,多多少少看了几本医书,现下为清理好他腿上的毒,又啃起了书。
等他醒转,他腿上的毒也已经不复存在。
“以后你再想采集作画的颜料,跟我说就好了。”
“你看不见,一个人难免会有危险。”
我嘱咐他。
他点了点头。
这次他没再冷眼看着我,我喜悦至极。今日他乖巧听我的话,将药汤喝下。
我一直期待他复明的时候。
后来他对我约莫是感到愧疚了,很少跟我对着干,呛我的话欲出又咽入腹中。我对他的好,他感觉得到,要是冷硬石头也要被我捂热了。
即使是他这般,有所动容和愧疚,我亦甘饮。
每个夜晚我一直是浅眠。我感觉得到,他的手偷偷摸着我的脸庞,十分细腻入微,落上眉处抚及唇间。
我想起他以前给我画的像,直至今日还未描上脸廓,他说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。他这般细细地抚摸,不知他脑海中可显出轮廓了。
木檀香沁醇,偶听窗棂鸟雀敲击。
我扭捏起身子。
我故作将醒模样,他一惊,收了手转了身。
我睁眼时看见他安安分分地闭着眼沉睡,长眉温绻,鼻梁似黛色远山挺直,薄唇浅淡……
这时我从他身后紧抱他,抵着他的脖颈。
“如果我突然从你的世界里消失了,你会不会不习惯……”
我低喘着,抑着自己的哽咽之声,点点湿泪染了他的衣襟。
又一年秋来。
正是上一个秋季,他窥破了我所有的不堪。我回首忆起当时,我害怕地浑身发抖,满身血污竟还在庆幸他是个瞎子,看不见我这恐怖的样子。
他抚着宣纸,平静淡然仿若隔世,每每作画时他都格外心静。
指尖染上了这些花色颜料,他不自知。
作完这幅山水之图,他的脸颊倒成了另一抹山水色。
我轻声笑他。他不明所以,疑惑着摸着自己的宣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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