崔石已经出离愤怒。
他出身贫寒,因其父与一私学先生相熟,幼时有了为学机会,可惜好景不长,那位先生很快病死,绝了崔石更进一步的机会。
不过,这仅会的一些字,却足以让他在世间立足,帮人代写书信正是主要营生,每日早出晚归,所得倒也可观。
在过去,崔石也经历过几次行业竞争,但凭着韧性和小手段,他终究占领了丰阳街代写书信行业的龙头位置。
但现在,崔石感到自己这个位子,受到了强烈冲击!
“这也太不要面皮了!他一世家子,锦衣玉食何等快活,居然不顾身份的来抢我的饭碗,昨天问过我,今天就打出这个招牌,简直是欺人太甚!”
崔石还清楚的记得,这间商肆的东家、那位世家子弟,昨天还一本正经的过来问自己有关代写书信的事,今天这店门口就多出了这么一块竖招,里面的缘由根本不用深究,一望可知!
虽然距离较远,却依旧能看出那招牌上几个字的轮廓——
代写书信,童叟无欺。
看着这八个字,再回头看看自己那略显简陋的招牌,崔石更是怒气高涨。
“岂有此理!一字不易,直接照抄,我、我……”好在崔石还不知道“山寨”这个词,否则定要大肆批判一番。
但即便如此,断人财路,有如杀人父母,怒气在他的胸中已近乎炸裂,崔石只觉得这都是冲着他来的,什么都顾不上了,快步朝书林斋走去,可走近之后,再看那个招牌,却是心头一跳!
“好字!”
崔石眼皮子跳了跳,纵然心中怒火冲天,依旧被竖招上的八个字吸引住了。
刚才因为距离远,只能看个轮廓,依稀觉得八个字有些不凡,等走进之后,崔石才发现这几个字当真非同凡响。
“这……这是隶书?”
崔石出身贫寒,却通文墨,为此颇为自傲,限于身份,眼界有限,但对文字的敏感性还是有的,作为一个以写字为生计的人,对隶书更不陌生,立刻察觉到招牌上几个字的不凡之处了。
“这八个字笔势圆畅,结字大小有破格之势,随笔势变化,字的主干和中心宽大方正,周围笔画却缩放随心,不拘一格,橫、撇、捺、钩等笔画不住延伸,本该破坏整体的字感,偏让人生出舒畅之感!这这这……”
眼前八个字奇逸洒脱,崔石纵然满腔怒火,可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,还是不由自主的升起了崇敬之念,隐隐有要膜拜、求字以作观摩、临帖的想法,可随即想到眼前局面,一腔怒火登时变作满腔悲愤。
“拿书法大家的字来做招牌,也就只有世家子弟才能做出来了吧?还给不给寒门活路了?”
崔石当然不觉得这写了这招牌的人,会亲自过来给人代写书信,这只能是用来招揽生意的——字的好坏凭着感触就能分辨,见到好字,哪个不喜?肯定想让自己的信上也有这样的文字,如此一来,求信的人自然趋之若鹜,一下就把生意抢过去了。
崔石自问,就算自己再苦练十几年、几十年,也到不了这种境界,旁人一对比,哪里还会挑选自己,还不尽数被书林斋抢去?
一念至此,愤怒消减,取而代之的是悲愤和沮丧。
不过,等他进门,看着空荡荡的大堂,以及唯一一张桌子后的陈止,又愣住了。
“原来是崔兄。”陈止早就看到门外的崔石了,他昨天就通过求书信的百姓,知道了崔石的名姓,见他在招牌边上神色变化,就知道这人为何而来了。
“这位君子,不知你门外的招牌是何用意?”崔石左右看了看,不见其他人身影,不由狐疑起来,沉吟片刻,将来意直白的摆出来,“实不相瞒,在下就靠着这一手字过活,阁下这家商肆一开,怕要把我逼上绝路。”
“世事从来都是各凭本事,”陈止笑了笑,先泼了冷水,又在崔石色变中继续道,“不过崔兄不用担心,咱们两边情况不同,不会危急你的生计。”说话间,他递过去一张单子,“看了这些,阁下自会明白。”
“嗯?”崔石一愣,接过来单子,低头一看登时瞠目结舌,他都顾不上品鉴那字体,一抬头,瞪大了眼睛看着陈止,磕磕巴巴的问起:“百字以内的书信,五……五十钱?是五铢钱?”
得到肯定的回答后,崔石木然的点点头,又瞅者那张单子,吞了一口口水,心下惊讶不断。
“楮皮纸?自备这等好纸,却只用来写一封书信?还让他人代写?”
他又抬头看向陈止,目光中已经带上一点关爱之色,只觉眼前这人有些值得怜悯之处。
这楮皮纸的来历不小,当年蔡伦为尚方令,监制诸器械,主持了对造纸术的改进,研究出了用木皮制作的纸张,就是楮皮纸。
蔡伦这个名字,在后世可以说是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,他改进研制的楮皮纸,在新汉时代有多大价值,那是不言而喻的。楮皮纸尤其适合书画所用,被文人墨客推崇,价格水涨船高,一般人家哪里会用,更不要说拿来让别人代写书信了。
“这……这……”
看完这些,崔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,照这个规矩,这家店根本别想做成任何生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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