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需要知道的是,这样的作品它不辛酸,这有什么可辛酸的。
举个很简单的例子,比如你看着哈哈笑,哈哈笑,一直笑底,越笑越机灵,越笑越聪明,笑到最后你也变成一个冷血动物了。
这也不行了,所以辛酸泪这个意思呢,它包含着一个意义,就是它非常真实,它非常可信。
而《红楼梦》它有许多不可信的东西,并且《红楼梦》里头有许多不可信的东西。
譬如说刘姥姥想来就来,来了就受重视,来则必胜,说什么都特别合适。
这刘姥姥简直神了,她用粗话,但是她都特别得体,特别合适,而且要什么有什么。
像是王熙凤拿刘姥姥开涮,给她又是脑袋上插花,又擦粉,脸上又抹胭脂又给弄什么。
别人就骂王熙凤,说你别糟贱人家,你给人家涂抹成一个老妖精了。
刘姥姥说不碍事,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个,就喜欢那些红的绿的。
你看这刘姥姥简直比公关学校毕业的研究生还强呢,如此之熟练,应付自如,装傻充愣,哄得人都高兴,这可信吗,有很多东西不可信。
但是总体来说你又非常相信,为什么,就是我说的事体情理,因为它有大量的可信的情节。
比如写林黛玉的那些心理,写贾宝玉跟她怎么斗嘴,你就觉得它可信极了。
像是最喜欢的一段就是描写贾宝玉到处闯祸,先是为锁啊,玉啊,把林妹妹得罪了。
得罪了以后呢又随便说话,把薛宝钗得罪了。
怪不得旁人把宝姐姐比作杨贵妃,你到底是长得富态些。
这个贾宝玉真是罪该万死,真是讨厌,你怎么能跟一个女孩子这样讲话呢,太没有教养了。
然后他又跑到他妈那儿去,跟金钏在那儿死皮赖脸捣乱。
以及贾宝玉的这一面绝不是反封建的英雄,他是无赖呀,有无赖的一面呀。
把金钏害死了,然后回怡红院的时候,开门开得晚了一点,一脚踹到袭人的怀里,把袭人都踹出血来了,袭人都吐血了。
你看看他的这种行为,到处闯祸,到处捣乱,但是他本身又不是那种特别坏的人。
因此说老实话,这些地方描写得何等真实。
它这种非常真实的人和人的关系,人的这些东西和那些不太真实的带有夸张性的那些描写结合在一块,这才是小说。
你只有真实的一面的话,它不会有那些趣味,不会有那些吸引人的地方。
但它有些地方又有夸张,有些地方它又有牵强附会,有些地方它又有拉扯,还有些地方甚至于你感觉到是曹雪芹借着人物的口来讲他要说的话。
比如说抄检大观园的时候,探春突然讲了一段话,像我们这样的家道要完蛋也还得有个过程,但是我们会自杀自灭,果然现在自杀自灭了,这说明我们这个家完了。
那段的纲上得太高了,这个批判太高了,你怎么看,探春那个时候她不至于这么刺激,探春并不是离经叛道之人,她敢上这么高的纲,从根本上把荣国府的命运给否定了。
所以许多人怎么看觉得它都是曹雪芹的话,不是探春的话。
小说家他是“假语村言”,它里头有许多东西并不是照相式的摄影式的对现实的记录和反映。
但同时它的最根本的东西又是从人生的刻骨铭心的记忆感受到的,所以它叫做一把辛酸泪,都云作者痴。
而需要说明,“痴”是两个意思,一个是痴迷,一个是痴狂。
我们可以从正面来说,痴的意思它就是执着。
一个是艺术的执着,一个是爱情的执着,情的执着。痴并不是傻,并不是一般性的傻,并不是智商低。但它解不开,永远解不开。
所以曹雪芹在《红楼梦》里头经常陷入一种自相矛盾的地步。譬如他一上来就写大荒山,无稽崖,青埂峰,他一上来就写说这些都是虚妄的。
大家看着我这个书,茶余饭饱之后,看着消遣消遣,付之一笑,也就不要再去追求人生中那些追也追不到,得到了也保不住的东西了。这些都是过眼烟云,转眼就过去了。
他不停地重复他这些话,但是他真写到这些东西的时候,你就觉得这东西不是空虚,这些东西它刻骨铭心,有这个经历和没这个经历是不一样的。
包括写到秦可卿的丧事,和元春省亲的这个大喜事,还有他们吃喝玩乐的,享受生活的那种情景,我觉得你可以从他的笔触中看出来,曹雪芹写到这儿仍然充满着得意,仍然在炫耀。
别人你写不了,你没有见过那世面,你没进去过,人家吃的人家喝的,人家的规矩,王熙凤搞“智力支援”。
比如上宁国府协助办丧事期间,协理宁国府,去的时候带多少随员,到了那儿之后怎么站开,哎呀,真有派。那个你写得出来吗,咱们写得出来吗,所以他这是一种自相矛盾的东西。
他一方面说美人就是骷髅,可是你写得美人在没有变成骷髅以前她是美人,她不是骷髅。
你看你永远不会觉得林黛玉是骷髅,你不会觉得晴雯是骷髅,鸳鸯也不是骷髅,就连小红也不是骷髅。所以这里他有一种痴,这种痴是对艺术的痴。这个也是很有意思的。
这个痴是用什么作为价值标准呢,基本上是用实用主义,用利害的观点。
但你的艺术有什么用呢,你吭哧吭哧一辈子就写一部《红楼梦》,你有什么意思,你的一生在当时来说不是毫无价值吗,你连科级干部都没当上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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