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年,上海的秋天来得比较晚,已是九月的天气,行走的空气中还有层层温热,街上的梧桐、香樟和银杏树青黄参半,地上只有一些细碎的小黄叶。直到一场雨后,吹来的风不再夹杂着夏天的暑气,泛黄的叶子旋转着脱离树枝落到地上,铺满一地,偶尔有西风扫过,将人行道上的树叶卷起,高楼在夕阳下披上了金色的外衣,上海的秋天才真的来了。
沪东一条僻静的小马路上,一位作家踏着满地的碎叶,步履迟缓地走在人行道上,朝一家书店走去。
这里以前叫做“一街两坊”,是作家祖辈所建石库门街坊,也是作家的出生地,因此作家对此怀有特殊的情感,耄耋之年经常要来走动。如今“一街两坊”不复存在,连街坊后面那幢尖顶洋房也已不在了,代之以一排排二十四层高的摩天大楼。这些摩天大楼薄得不能再薄,每一幢都像一位身材苗条弱不禁风的姑娘,阳光下犹如穿上一身富丽堂皇的外衣,亭亭玉立迎风招展。过去的“一街两坊”,菜市场喧嚣,小吃摊位人头济济,各种店铺鳞次栉比,像那天这样的日子,满街都是插着小彩旗的蒸米糕。现在,路上几乎没有商店,马路阒然清净,除了扫地大妈不见一个人影。人们住进高楼以后,似乎都成了仙,满足于坐在封闭的阳台里,喝着咖啡隔着玻璃欣赏窗外的春夏秋冬,偶尔开窗呼吸一下随风飘来的带有黄浦江味道的潮湿空气,享受着精致、不乏奢靡的生活,根本不知晓、或者不屑知晓那拔地而起的高楼书写着怎样的故事、这座负重的城市背后有些怎样的历史。行路的作家思考着这些问题,朝书店走去,这家书店叫做飞令沙龙,是一家喝咖啡的书店。作家曾是一名教授,做过编辑,他的名头是作协给的,却徒有虚名,因为他从未出过一部书,直至退休以后,他才开始真正意义上的写作。今天他不辞辛劳,从世界上最长的一条地铁线那头过来,要给飞令沙龙的老板娘送份手稿。
飞令沙龙所在的大楼,在“石库门”弄堂友邦里的原址上所建,友邦里是作家的成长地。一年前,作家第一次来到飞令沙龙,坐在靠马路那扇硕大的玻璃窗下,紧靠玻璃窗晒太阳,他总觉得他的头颅里面有好多虫子在爬,要晒一晒太阳才好过。玻璃窗上,从里面用白漆喷着大写的“iloveyou”英文字母,第一个字母i正好落在他耐克遮阳帽上,如果从马路上看过来,像是一把尖刀插在一个人的头顶上。从吧台这边看过去,却像一幅达利的画,十六世纪的骑士堂吉诃德,头戴有尖刺的钢盔,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歪斜着执迷不悟的头颅。这一副景象令老板娘感到十分好笑,所以对这位作家印象深刻。
作家喜欢飞令沙龙,每当他坐在这里,那些被尘封的往事与悲欢回忆如同闸门被打开而涌现出来。
作家的父亲生前在每年的清明节,都要带他来这里,这里有因他而丧身在日本鬼子枪弹下的义勇军先烈。每次来到这里,父亲总是会将几十年积压的悲苦、愤怒、愧疚、思念等情绪在更咽中宣泄而出,他感觉到这里枪声依然响亮,仿佛只是昨夜的事。作家从小不在父亲身边,但他始终摆脱不了父亲“臭名远扬”的阴影,始终感受得到街坊邻居对父亲轻蔑的目光和不屑的态度。好几次询问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事,父亲总是守口如瓶,能说的都是他同一辈人对他的无私帮助和英勇壮举,关于他自己的事一概不提及。父亲死后,作家经过锲而不舍地查访,终于弄清楚萦绕父亲一生的那桩日伪时期的案件,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选择自杀。世事总是那么无奈,人性善恶不可谓报应不爽。五十八年过去了,如今他作为蔡家后代,也深感愧疚。仿佛沉睡了五十八年被一个声音叫醒,带他来到这里,这里草木青翠,高楼林立,很多人在当年流淌着义勇军热血的土地上,载歌载舞,满面春风。多数人根本不在乎他们的父母做过些什么、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事,而作为他们的同龄人,作家却对此耿耿于怀,不能释怀。
那天,作家走进飞令沙龙,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叠用橡皮筋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手稿交给老板娘。他们在半年前有约定,作家将小说手稿分两次交给老板娘,由老板娘为作家的小说做文字录入和校对工作。老板娘接过手稿,捧在怀里如获至宝地对作家说:“谢谢你对我的信任,我会尽快将它做成文档打印出来。很荣幸,我能成为你的第一位读者。”作家十分感激,连声说,“好,你办事我放心……”说着,露出欣慰的笑意。
但是此后,老板娘翘首以待作家再次送来手稿的后半部分,可是一直没有等来。作家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。这一天老板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梦见作家在他的办公室,办公室没有窗户,作家身陷一口大缸,四周是黑搓搓像砖一样的云。作家仰面朝天,似睡似醒。老板娘不免大声疾呼,猛然醒来,情觉有异,连忙按照作家给的地址,找到作家工作室。
敲了半天门,把隔壁邻居都吵到了,屋内却始终没有一丝回音。老板娘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顿觉大事不妙,立刻打电话报警。十分钟后,警察来到,问清原委,破门而入,眼前的景象令人大吃一惊。这是二楼一间朝北小屋,屋子里除了书还是书,柜子、桌子、床头,全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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