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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对,烧死的……”胤禛突然眼中涌满了泪水,压抑着浑身都要沸腾的悲愤,尽量平静地说道:“我就在那边,一片青纱帐里,眼睁睁看着……”

两个孩子都惊呆了,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块烧焦了的树皮,坎儿双手紧紧抓着马缰绳,狗儿脸上睡意无,两只手捏得紧紧的,是冷汗。

“这下边原是打麦场,那边是个池塘,池塘南边是望不到边的高粱地。”胤禛浑身都在瑟缩,仿佛又回到那个可怖的夜晚:“我为寻小禄独身赶到了何李庄,正赶上族里处置小禄。就在这老柿树下,临时搭着个土台子,台上张着灯笼,架着柴垛。几个族丁举着火把站在两边。小禄头发披散着,五花大绑就站在坎儿站的那个地方,垂着头,看不清脸色。台下黑鸦鸦上千的人默默无言地盯着她,一声咳嗽也没有。我好像做噩梦似的大睁着眼盯着她,眼前一片模糊,只听身边高粱叶子凄凉地摇着,响着……”胤禛目中闪着鬼火一样的光,两个孩子从未见过他如此狰狞可怕的面容,竟不自禁栗栗颤抖。

“过了一会,”略一顿,胤禛又道,他的声音带着金属撞击样的颤音,“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端着族谱上台,转脸大声说:‘族长五爷训话!’气氛顿时更加紧张,人们一齐抬起了头,几个小孩吓得要哭,都被母亲紧搂在怀里。

“我的心都快要跳到腔子外了。直着眼看,一个老者手里握着铜烟袋,摆着方步上了台。我在庄上住两个月,平日这老爷子举止文雅、面目慈祥,极受族人敬仰的,但今晚神情却大异平日,铁青着脸,阴沉沉扫视着众人,半晌才说:‘几位老哥哥,族的老少爷们!刚才在祠堂对着祖宗和各房管领的面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。小禄出事,我也很难过——总是一枝骨肉嘛!她的曾祖爷是我的堂兄,自**好。按着自己的心,宁可我跳河,不愿伤他的后代。但古人有训:千里之堤溃于蚁穴。为我们族,只能下手毁了她!……礼义廉耻,国之四维。什么叫“廉”?就是清清白白地做人;什么叫“耻”?就是切切实实地责心!她犯了这两条,叫人痛心疾首!’……

“从班蔡贤淑到曹娥孝女,他讲了足半个时辰,老态龙钟下台回到主位,一手掩面,一手摆着:‘把这败坏族规的贱人上火柱,向祖宗神灵赎她的罪!’

“人群一阵骚动,女人在啜泣,小孩爬在妈妈肩头哭叫‘妈、怕、回家……’有的男人在骂,有的不言声捂住了脸,老婆子们喃喃合十念佛……眼睁睁看着她被架到柴山上,我的心像被人猛揪了一把,双手一撑要站起来,却被一个人一把扯住,回头看,原来是高福儿暗中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!他的脸在火光中也泛着青光,小声抽泣着说:‘主子,别、别……皇上知道了不得!……留得青山……’

“说话间,火苗儿蹿起来了。把禄儿身都罩在殷红的光里……她仰起了脸呆看着远处,这时我才看清她的面容,白得像一尊汉玉雕的仕女……头发散乱着,乌鸦翅膀似的飘荡着……直到烧死,她只是痛苦无望地扭曲着身子,连一声都没**,一句话都没说……”

说到这里,胤禛已经完控制不住自己,双手张着,疯人一样踉跄几步,发出嘶哑的狼嚎一样的声音,似乎在哭,似乎又在笑,扑地爬在柿树下,两只手交替死命地扒着,喊着:“小禄,小禄……我的恩人,我的……你出来,你不要在这里……你显灵吧——呜……嗬嗬……我给你修庙……”狗儿和坎儿起初被他的故事惊呆了,后来又被他发狂一样的举动吓傻了,一直木头一样站着,此时方回过神来,见他如此伤情,也不禁放声大哭。

良久,还是胤禛控制住了自己,慢慢伏起身,向柿树磕了个头,对两个哭得泪人儿似的孩子道:“起来吧,孩子们!人死不能复生,寂灭世界中小禄已经成神,我们还要活在世间……走吧……走吧……天黑了……”

狗儿和坎儿向树磕了三个头,默默起身,一霎间仿佛都长了十岁,牵着马和骡子,在黯黑的夜色中踽踽向何李镇进发。

何李镇是高家堰东最大的镇子。黄水决溃之后由此向东即四散漫下,下游其实已经没了主河道。只有此处因当年治河能臣靳辅陈潢处心积虑,精工修起一道凸形大坝,俱都用坚石磨缝垒起,水激之势在这高坝前被撞回折,保住了南岸西边数百里几十万顷良田。但大水过后免不了饥民暴动,加之灾疫肆虐,聪明一点的行商大贾殷实人家早已携了细软家财、老小人众逃往苏杭一带,当时称之谓“避嚣”,不过是躲灾的意思。加之南北水旱路隔梗不通,所以住户虽不少,却甚是萧索。胤禛三人来到庄边,早已是戌初时分,天色黑定。偌大一片镇子死气沉沉,家家关门闭户,黑魆魆的连灯火也极稀少,只远处偶尔一两声犬吠略略给人一点烟火气息。胤禛痛哭了一场,心境似乎平和了许多,因命坎儿去寻宿头。

坎儿连敲了几家门,里头倒有人答应。但一听是外地人过路借宿,立刻回说大堤上有客栈。再问,就不出声了。坎儿回来笑道:“十里不同风,百里不同俗。真他妈日怪,你就开开门说两句话,也算个人嘛!”

“那还不是叫绑票的吓怕了。”狗儿道,“你把他门楼点火烧起,看他出不出来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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