汤池热气蒸腾,沈知鹤在一边取了那只釉面鹅颈汝瓷种的清水净擦口脂,卸了玉簪,拨散长发。
莺儿往池中瞧了瞧,只见云雾迷蒙:“这孟府竟还有引渭樊二水来的热池。”
沈知鹤脱了云履,褪去绣袴,就这般走入水中,舒谓了声:“这府邸毕竟是皇上特意修葺过的,自是奢华。”
一抹玉颈教屋内银光反照得透亮,她支颐撑在池边,嗓音沙哑,带着重重的鼻音。
前几日在那戏楼受了寒,回来便发了高热,浑浑噩噩好几日,今日才下塌走动。
“到底还是少爷疼您,禀了老夫人允咱们来这儿。”莺儿在铜炉上燃了安神的香,又捧了瓷碟过去,奉上香果。
沈知鹤掌间裹玩浑圆一颗洞庭脐橙,莺儿已用净好的缂丝细绢揩去青皮上的白霜,她挡开莺儿的手,自个儿寻了枚金把。
“只是底下那些丫鬟说话也忒难听了些,”莺儿由得她去,愈说愈气愤,“说甚么您身子孱弱,怕难有嗣,我呸!”
沈知鹤用那金把式破开紧致的橙裹,又签去白韧韧的心皮,霎时爽香喷薄,她笑了声:“你这么气愤作甚。”
“还不是他们嘴碎。”莺儿仍愤愤,她将沈知鹤递过的橙肉搁在檀案上,“这晏朝规矩,嫡妻一年无后便要纳妾,奴婢瞧这群丫鬟就是存了狐媚子的心!”
沈知鹤纤指一顿。
她这身子即便健壮……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就怀上啊。
“你自己还是个丫头,脑子里净是这些玩意儿。”半响,她笑骂了莺儿一句,扯过话题。
莺儿瘪瘪嘴。
“你去将我那外衣取来吧。”
沈知鹤玉手在池水面上拨起涟漪,莺儿应了声便起身出去了。
绛纱灯艳若芙蓉,悠曳的灯火还不及绽开,鲜活欲出,似要拨开眉间经年未散的烟雾朦胧扶摇而上,是浮世中仙。
沈知鹤垂眸,望向锁骨下方的疤。
昨夜收到了父亲的密信,信中只四字:
祭祖,留心。
沈知鹤将手付在胸腔处,那道淡白的疤几乎与洁白如玉的躯体融为一体,丑陋而隐晦,是她年少绮梦,最大的留证。
屏风外的门被推开,有沉重脚步而来,沈知鹤一怔,随即将身子下滑,盖至朱唇。
她恼怒地望向来人,因长期的浸泡双颊泛红,声音也娇媚了起来:“孟靖怀——”
孟靖怀手握着外衣,目光灼灼向她走来,在距池边三步处站定,眉目是藏不住的狡黠笑意,他举了举手中的衣服:
“是你那丫头莺儿说让我取来的。”
这话倒是不假,他方才下朝回来,廊上遇见步伐匆匆的莺儿,问了一句,她便让自己拿着外衣来了,至于门外守着的丫鬟,哪里会拦着自己。
沈知鹤乌睫一扇一扇,玲珑身段有水来掩,若隐若现,她不去看站着的人,只在心里头将莺儿骂了好几句:“那丫头……”
烛影摇红,那双杏目里水波潋滟,孟靖怀只定定望了几眼,心中的笑意便被燥热覆盖了去。
肆无忌惮,不带任何遮掩和惺惺作态的斯文。
“还不出去,”沈知鹤羞红了脸,张着檀口,“你还看!”
孟靖怀轻咳了声,移开目光,他放下手中的外衣,瞥见檀案瓷碟上的那洞庭脐橙肉,取了一瓣入口,从舌尖滚了一圈落下,意味不明,“真甜。”
沈知鹤仰头看人,徐徐倾了身子更后了些。
“你我本夫妻,怎么如今还害羞了?”孟靖怀难得见她这副脸色,起了心思,他佯装上前一步,声线十分悠缓绵长,“成亲那晚,不是都看光了?”
沈知鹤一愣,脸上妆红褪去,浑噩的脑子终于回过神,被乍然袭来的冰凉钻入指骨胆脉。
“那你这是还要看吗?”她银贝暗扣,作势站起。
孟靖怀原本还不错的心情又转了阴,他收敛轻佻之色,深深看她一眼,背过身去,沉了心:“是我越举了。”
室内原本暧昧之感尽数灭了,只余热池仍然烟雾飘渺,迷了人眼。
孟靖怀举步欲出,又在屏风前停下脚步,一气并着水熏雾缭,闯入素身:“你身子若好了,过几日清明祭祖便随我们回乡,若是……”
“好。”沈知鹤应了。
孟靖怀迂了心眼百回千转,一双潭目紧盯着屏风上的骏马,说了声“嗯”,便出去了。
沈知鹤从水中起身,水声哗啦,她踏阶而上,穿好里衣,去取那外衣披上。
外衣沾了熟悉的沉香。
她敛眸系好衣带,那头莺儿喜意端在眉梢进来:“夫人。”
“下次别再做这种事了。”
长牖外抛下的几束茫被窗棂格子筛成菱花形状,沈知鹤瞥了她一眼,沙哑着声。
莺儿咬唇,应了声好。
沈知鹤仰庞直颈,窥见逆光,有些眼涩。
是她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