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一鹭猛地醒过来,像黑暗里被谁狠踩了一脚,又像当胸一口气压住了没喘匀,伴着喉头火辣辣的酒气,他一睁眼,是狼藉的杯盘,醉死前要的那一碗水滑面,伸手碰碰,已经凉了。他捂着嘴干呕了两下,“咔嚓”,右手边一声脆响,“咔嚓”,接着又是一声,是什么人在嗑瓜子。
“哎呀,刘大人……”斜对面,是男孩子捏细了嗓子、娇滴滴懒洋洋的嬉笑声,时而紧时而慢,颇有些放荡的意味。
谢一鹭打眼往右,拂晓灰蒙蒙的天色里,即将燃尽的蜡烛光,一截藕段似的胳膊,戴一只金钏,一张巴掌大的粉脸,梳一个花儿头,老大一朵白芍药,压得发髻都歪了。
他看人家,人家也转过来看他,水波一样的大眼睛,细柳长眉,涂满了胭脂的薄唇动了动,露出点笑模样:“醒了?”
不大尊敬的口气,倒有几分熟稔的亲昵,谢一鹭把头点点:“什么时辰了?”
“要五更天了吧,”扮成女人的男孩不紧不慢地说,用半南半北的南京话,边说边把瓜子仁嗑得脆响,“部堂老爷先回了。”
十四五岁?谢一鹭猜想,正是青春年少,却红巾翠袖地给男人侑酒:“该散了。”
“散?”男孩子像听了什么笑话,眉脚吊得老高,“兵部这些人我是知道的,明天这个时辰能散,就算快了。”
谢一鹭顺着他微翘的小指尖把席面看了一遍,歪得歪倒得倒,有那么一两个醒着,也是搂着小唱在腻歪,衣扣子解开了,支着嘴凑着脸,一口一个“心肝”。
“有水吗?”谢一鹭别过脸。
男孩子撒开手,一小把黑瓜子落在桌边:“哟,出来玩,有酒没有水,”他正过身,好奇地打量谢一鹭,“他们说你是北京贬过来的。”
谢一鹭不屑与他攀谈:“有酒也好。”
“是得罪什么人了?”男孩子提起酒壶,浅浅斟了两杯,摆得稍远,“划一局,赢了喂你喝。”
谢一鹭有些动气,起身要去掂那酒,被男孩子趁势往臂弯里一靠,把他整个人坠住了,这是俗话说的风流债,谢一鹭却消受不起,他初来乍到,不想在风月场上惹事,于是不冷不热地问:“划什么?”
“南京拳呢,你不会,”男孩子听出他的不悦了,却装着听不出,柔若无骨地倚着他,谢一鹭怕擎不住,便把手翻过来,手一翻,人家就大剌剌把头枕到他掌心里,用蓬松的发鬓和柔软的脸蛋来回磨蹭,“可北京拳呢,我不会……”
他用一双火辣辣的眼把谢一鹭瞧着,瞧得他有些无措:“谢某一个六品主事,你何必跟我……纠缠?”
男孩子轻声说:“我看你长得俊,不行吗?”
谢一鹭脸腾地红了,北京的官场也应酬,宴席上也叫小唱,可莲子胡同里没有这样大胆的小唱,说他恣意吧,实则是放肆,说他放肆吧,却不讨人嫌:“你逾矩了!”
男孩子噗嗤笑出来:“好哥哥,”他顺着谢一鹭僵硬的胳膊往上贴,“南京是处销金地,没道理,没规矩,”他越欺越近,近得几乎要贴上谢一鹭的嘴角,“这地方只通行四个字,”他一顿,虚着声,把热气朝那唇齿间吹,“酒、色、财、气……”
这张脸娟秀伶俐,比娇娘不差毫分,谢一鹭愣了愣,生硬地抽回手,忽忽悠悠站起来,撞开椅子往门口走,雕花门紧闭着,他扬手一推,早春料峭的凉风迎面扑来。
月牙还在檐角挂着,梧桐树上传来“咕咕”的鸟鸣,谢一鹭反手把门扇在背后推死,一偏头,左手廊上看见一个孤坐的侧影,瘦削、挺拔,他认了认:“屈大人?”
人影站起来,团领大衫随着细风摆了摆:“谢大人。”
那人执着扇,缓缓从幽暗的步廊下走出,月光先照上他当腰一条崭新的素银带,然后是胸前满绣的六品鹭鸶补子,最后是一张少年英气的脸。
屈凤,字思慕,这趟和谢一鹭一同调到南京兵部,也是六品主事:“才醒?”
两人并不熟,方才的接风宴上头一次搭话,屈凤眼下却用白话同他攀谈,谢一鹭有些惊讶,但没客套:“酒量不好。”
屈凤笑了,粲然的,露出一左一右两颗小虎牙,显得稚气:“练吧,南京不比北京,酒量是头一道门面。”
一阵西风吹来,吹得浓云遮蔽了月亮,松枝“沙沙”作响,大概是喝了酒,谢一鹭随意得近乎莽撞:“你怎么不在屋里坐着?”
屈凤却不介意,直爽地撇了撇嘴:“那里头,”他把眼一翻,“呆不住。”
似乎是同一类人,谢一鹭上前一步,站到他侧手:“听口音,你是本地人?”
“应天府人,原来在礼部,祠祭司主事,这回算是平调。”
他身上有一股习气,谢一鹭三两句就咂摸出来了,天然洒脱的公子习气:“从礼部到兵部,算是走高一步了。”
屈凤的眼睛很漂亮,狭长的,眼尾上挑,用这眼,他把谢一鹭淡淡一瞧:“从北京都察院到南京兵部,谢兄这是走低啦。”
谢一鹭没作声。
“听说是得罪了权珰(3)?”
谢一鹭伸出左手食指,朝天指了指:“得罪了司礼监掌印的‘老祖宗’。”
屈凤饶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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