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一鹭从部里回家,晚饭是一碟笋干一碟豆腐,大天伺候他洗了手,絮絮问他城外的情形,他疲惫地敷衍了两句,闷头走进书房。桌上摆着一叠折得平整的信,是早上忘了拿的,他看见了,便觉得胸口温热起来,瞧了瞧天色,他把信揣进怀里,要去灵福寺。
刚推开门,窗外传来哭声,远远的,可能隔着一两条街道,是个嗓音凄怆的女人,他叹了口气,要往外走,还没迈步,前街又有人哭,像是比着较劲,哭声很快成了片,绵绵地连缀起来。
不用猜,是因为那些树。谢一鹭颓然退回房里,怀里的信变得沉重,他掏出来,刚打开一个角,看见自己那些刻意雕琢的玲珑小字:……不知可中君意否?待到三月谷雨日,满园花开,其姿也艳,其嗅也……
他猛地把纸揉皱,团成一团丢进炭盆,有人正倾家荡产,他却缠绵于书房情趣,可胸口里那股无处宣泄的苦闷又到何处去说呢?他随便扯过一张纸,握着大笔,蘸了浓墨,一挥而就四个字:尔惟盐梅。
盐粒咸,梅子酸,没了酸咸,嘴里就没味道,正像这封每天诉说心绪的信,是谢一鹭在南京的日子里唯一一点滋味了。不等墨干,他把纸随意一折,捏在手里推门出去,大天正在院子里收拾箩筐,看见他,忙站起来。
“开门。”谢一鹭紧了紧网巾。
大天扔下筐子,跑到他前头去下门闩,门打开,外头站着个戴乌沙的人,手举着,正要拍门,谢一鹭认得,是部里的司务:“有事?”
司务作了个揖:“叶郎中请大人这就去。”
是公务,谢一鹭回身,没用他吩咐,大天已经从屋里抱着他的官帽跑出来,谢一鹭接过戴上,边走边问:“都有谁?”
“部堂大人、刘侍郎和叶郎中,再就是大人您。”
都是大人物,也都是郑铣席上没有的人物,谢一鹭脚下停了停:“是什么事?”
司务嘿嘿一笑:“小的哪知道。”
谢一鹭也笑笑,这家伙是知道的:“司务哪里人?”
“小的迁安人。”
“迁安,”谢一鹭稍一思忖,“和叶大人是同乡?”
小司务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:“不敢高攀,”过了一阵,又憋不住似地小声说,“我家和叶家住对门,就隔着一条街。”
谢一鹭很礼敬的,伸手把他往前请,自己退后半步走,那司务立刻满脸堆笑,很扭捏地地和他推让,这么让来让去,不多时就到兵部了,谢一鹭以为要到自己的公房去等,没想到司务把他领到部堂大人门外,嘱咐了一句“稍安”,就进去通报了。
门一关、一开,叶郎中捋着袖子出来,颇尖锐地盯了谢一鹭一阵,问他:“织造局砍树的事,你知道吗?”
谢一鹭俯首:“知道。”
叶郎中走近一步:“给你五千人,让你去弹压,你敢吗?”
谢一鹭猛抬起头,不大敢置信地盯着这位上官,叶郎中的指尖探出袍袖,轻轻往谢一鹭家的方向一指:“满城的哭声,你没听见?”
谢一鹭不应声,南京提督织造太监是大珰中的大珰,手握敕谕关防,这是掉脑袋的事:“什么时候动?”
“天亮他们一砍树。”
“来不及布置。”
“兵已经点好了,就在神策门外。”
谢一鹭不禁打了个冷颤,他知道他们为什么找他,因为他初来乍到,因为他受过太监的排挤,因为他急于站稳脚跟。
“郎中大人!”老远的,门子快步往这边来,手里拿着一张名刺,叶郎中显然恼怒于他的打搅,可撇着嘴接过名刺一看,登时变了脸色。
谢一鹭没理会,他只知道,不管他应或不应,今晚是离不开了。
叶郎中在原地踱步,踱着踱着,匆匆返身回了屋,应该是几个人商量了,好半天递出一句话:“让他进来!”
门子去领人,谢一鹭则被尴尬地留在原地,转眼人到了,单枪匹马一个年轻宦官,高个子,远望像一株玉树,穿一件翠蓝半领直裰,月白色贴里,匾绦乌靴,乍看不起眼,可谢一鹭一眼就发现了,他拿的是五十两银子一柄的小官扇。
司务出来接人,谢一鹭很意外地听他称那人“梅大人”,两人错身而过,姓梅的颇和气地瞧了他一眼,但感觉得出来,那眼里压根没有他这六品小官的位置。
司务直接把人请进屋,自己没进去,出来和谢一鹭并肩站着,这是特地在外头看着他,谢一鹭了然:“来的是谁?”
很显然,司务不想多嘴,但方才路上两人聊得不错,他也不好意思推搪:“反正你迟早也认得,”他拢住声音,“那是织造局廖吉祥的大管事,梅阿查。”
“梅……阿查?”好怪的名字。
“有人说他是苗人,也有说是彝人的,根底不清楚。”
谢一鹭回想了一下:“织造局怎么……”
“对,外来宦官多。”
之前的高丽太监张彩、安南太监阮钿,这回的西南太监梅阿查,还有那个大个子的亦失哈,看名字像女真人:“廖吉祥不是汉人?”
“是汉人,”司务很笃定,“来南京之前他在甘肃,嘉峪关上干了十年监枪太监,你没发现他手底下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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