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一鹭回到南京的时候,天已经很冷了,南京的冷和北京的冷不一样,阴湿的,冷到骨子里。
他进的太平门,径直往西安门走,刚走到东大影壁,后头突然有人揪了他一把,是个咬草根的无赖,高声喊着:“这不是给织造局太监捧臭脚的家伙嘛!”
谢一鹭仓惶推搪,可路过的人越聚越多,跟着起哄:“对对,是那狗东西!”
他们围拢过来,谢一鹭很恐惧,一下子变成了众矢之的的那种恐惧:“你们要干什么!”
“哎哟,还敢叫唤,”领头的无赖狠狠扇了他一嘴巴,“教训他!”
不等谢一鹭解释,参差不齐的拳头就招呼下来,他们很多人并不认得他,只是来凑个热闹,甚至只把这当作游戏。
“让你给太监当狗!”他们疯狂叫着,“让你祸害老百姓,生孩子没屁眼的混账!”
谢一鹭抱着头躲避踢打,这种泄私愤似的暴行,他毫无办法,喊冤枉吗,他不冤,他就是护着廖吉祥了,说到底他是个阉党。
一拨一拨的老百姓,出了气才渐渐散去,谢一鹭在地上趴了好一阵,抹着血沫慢慢爬起来,嘴角和眼角都破了,这没什么,他想,趔趄着往“家”走。
路过玄津桥,来来往往的人都躲他,躲过去又回头盯着看,他有些晕,脚下一软,在桥头倒下来,一抬眼,面前是个要饭的女人,裹着破破烂烂的布片,抱着一把大弦子,抑扬顿挫地唱:“云笼月,风弄铁,两般儿助人凄切,剔银灯欲将心事写,长吁气一声吹灭!”
谢一鹭注视她,擦去眼上的血认真注视:“王六儿?”他试探着叫,倏地,那女人朝他转过脸了,真的是她!谢一鹭有些激动地凑上去,“我……我是谢一鹭!”
王六儿反而往后躲,显然,她不清楚这个名字。
谢一鹭一时没注意到,还朝她挨过去,她眼仍瞎着,满脸灰土,地上的木钵里一共没几个钱,他不解地问:“你怎么这样了?”
她面无表情,收拾东西想走,这时谢一鹭才发现,她肮脏的破衣服底下挺着个大肚子,滚圆的,有五六个月了。
“等等!”谢一鹭伸手拉她,同时往怀里去掏他所剩无几的盘缠,可王六儿猛地把他甩开,从袖子里滑出一把小刀,紧张地逼向他。
谢一鹭连忙解释:“我……我认得你……”
“南京叫王六儿的妓女多去了!”她凶恶地说。
谢一鹭哑然,她像是被骗怕了:“是……阮钿的孩子?”
听到那个名字,她执刀的手陡然放下,但仍戒备着,微微歪头,谢一鹭不敢妄动:“他没给你留下点穿用?”
王六儿先是沉默,而后淡淡地说:“留了,”像是想起了伤心事,她蹙着眉,“我一个瞎子,能留住什么。”
大概是被人偷光了钱,从家里赶出来了,谢一鹭同情她,便没多想:“你跟我走。”
她立即拒绝:“我过去是妓女,现在不是了,”她把破烂的衣衫拢一拢,正色说,“我有男人,只是男人死了。”
谢一鹭一霎时惭愧,怔了怔,把身上的散碎银子掏出来,往她手里塞。
“别,”她不接,只留下几个大钱,“一次给一点。”
是了,她是个瞎子,留不住钱的,谢一鹭心里像有把刀在割:“你住在哪儿?”
“桥头。”她漠然指着桥底下一小块泥地,那里的土没结霜,是暖的,谢一鹭惨然,“肚里的孩子……受的了吗?”
“受不受得了,”她说,“老天爷定,”握着那几个大钱,她抱着弦子和木钵,与谢一鹭擦身而过。
“多谢。”她轻声道别。
谢一鹭目送她扶着阑干下桥,至于她是怎么委身桥下,怎么窝在那片泥地上的,他不忍心看,拖着步子,他往前走,下了玄津桥,是西外大街,就在三条巷的路口,一伙石工在拉绳竖碑,老大一口灰石,立起来有一人多高,他从那走过,听看热闹的人嘀咕:“……这不是笑话么,他有什么功劳?”
“人家抓了廖吉祥……也算为老百姓出头了。”
“为老百姓?太监没一个好东西……”
原来是郑铣的碑,谢一鹭扭头瞥了一眼,人活着就树碑立传,他不屑于看,伛偻着背,蹒跚走远。先到自己的小院,还是那片栅栏那扇门,只是住了新人,隔着门板,能听见孩童嬉笑的声音,想起大天,不知道那畦韭菜地还在不在,当时亲手种下的番兰、石竹、西府海棠,是不是都凋零了。
从这儿,他又去廖吉祥为他置的院子,离得很近,不久之前这条路他还每夜都走,如今路还是那条路,景也是那个景,心境却不同了。
敲一敲门,真有人应,开门的是老门房,看是他,边瞄他脸上的血迹边问:“怎么老不来了?”
谢一鹭踌躇,好半天,才跨过那道门槛,一踏进院子,满腹的酸楚就涌上眉头,他哽咽着说:“往后……不走了!”
洗一洗,简单吃口饭,天便黑了,他吹灯上床,刚盖上被子,外头有人敲门,老门房去应,回来告诉说:“姓屈。”
谢一鹭愣了一瞬,起床披上衣衫,等老门房把人请进来,他拿灯一照,真是屈凤。
“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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