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和五年,九月丙辰,未初三刻。
成都府,节度使府衙。
李淮深素来与杨综关系不睦。李淮深出身名门,是名将西平郡王李晟的曾孙,而杨综不过是个流放罪人之子。两人出身悬殊,却又同时得到李德裕信任和重用。杨综又因为是李德裕亲手提拔至从六品牙兵中郎将,节制武威军。算上昨夜,杨综一年内在公开场合顶撞李淮深少说也有三四次,两人私底下势同水火的事情,已逐渐由秘密转向官场皆知的事实。
李淮深这样突然指控杨综的一句话让李德裕有些狐疑,一时不知是李淮深公报私仇还是确有其事。况且杨综身为牙将,是节度使心腹,此人若投靠牛党,所带来的负面效应若散布开来,后果不堪设想。加上维州密谋正进入收尾阶段,此事若是让在场所有人知道,必然会动摇军心,开始互相猜疑起来,到时候恐怕不必牛党亲自动手,整个团队便会自溃。
李德裕倒是极为镇定地看向在场的其他六人,说道:“翊均可能很快就到了,韦荣你先带诸公去前殿等候,某同华源随后就来。另外……还有一事,你往前殿叫掌书记令狐缄调取一下今日成都十六坊门出入记录,某要细看……”
其他六人一齐道了声“喏”,便潮水般退下了。在离开内堂的前一息工夫,韦荣悄悄瞥了眼节度使和李淮深,不知在注意什么。
内堂只剩下了李德裕和李淮深两人,方才还略显拥挤的内堂,一时间变得颇为宽敞。李德裕从胡床上起身,走到角落处一个鎏金翠香炉前,向李淮深投过去并不激烈的视线,半凝视地问李淮深道:“杨襄宜出身戍卒,由我一手提拔,他怎么会投靠李植?”
可能是李德裕的凝视的缘故,刺得李淮深不禁侧了侧脸。
“李公,此事千真万确!”李淮深刚刚说完,突然又怕节度使怀疑自己有就此诬陷杨综,公报私仇的嫌疑,便马上下跪叉手,补充道:“此事绝非卑职诬告,淮深确与杨将军不睦已久,然而此一时彼一时,淮深怎敢以私心坏军国大事?”
刚说完这话,李淮深就下意识地用袍袖蹭了蹭额头,揩去一点渗出的冷汗。李淮深心中暗叹,李德裕认真凝视人的时候,竟让人毛发洒淅,有些喘不过气。
李德裕从香炉下面的抽屉中取出碧鸡坊连氏香铺卖的最好的熏香,用火折子燃着,投进香炉里,再盖上饰金铜盖,不一会儿,方才因拥挤而略显乌烟瘴气的内堂,便又有了一股沁人的幽香。
李德裕嗅了嗅翠香炉,满意地点了点头,转身看见跪在地上的李淮深,忙把他从地上扶起,又双手正了正李淮深的官袍。
“文饶只是一方节度使,年方四十又四,既非宰辅,又非汝长,何跪之有?”李德裕又抬手在右上方行叉手礼,以表尊重,“华源你这身官袍,是当今圣人给的,只须跪圣人,不用跪某。”
李淮深听了,说完“喏”以后,竟被节度使这番话说得鼻子一酸。
“你从何看出杨综已然投靠李植的?”李德裕轻描淡写地问道。
李淮深的回答却看似与这问题毫无关系:“华源别无所长,一曰茶,一曰香,这成都府的熏香,吾可以说是无所不知。”
“哦?”李德裕出声地笑了,随手一指方才的翠香炉道:“那华源说说,我方才燃的是何香呢?”
“回李公,这是碧鸡坊连氏香铺的招牌,芸荟香,内中有翠竹精华,燃起来沁人心脾,有一股独特的木炭清香,可去疲缓乏,乃成都府熏香上品。”
李淮深一脸自信的神情,就算他下一弹指说那香铺就是他家开的,李德裕也会觉得毫不奇怪。
李德裕面露佩服的神色,看了看香炉,又瞅了瞅李淮深,笑道:“这香本是拙荆在长安时所爱,原产自西川,某被调到成都,家人又具在长安,也算是拿这香睹物思人罢了……不过淮深是为何对熏香情有独钟?”
“也是因为家里内人嗜爱熏香,因此卑职对成都府的熏香基本都有所记忆。”李淮深答道,略一沉吟,接着说道:“回李公方才的问题,这节度支使李植,李公可曾有发现他有什么怪异之处?”
李德裕思忖了片刻,道:“淮深你这么一说,我倒是想起来,他有时言语之间,总喜欢清嗓子,不知你所言是否是这个?”
李淮深点了点头道:“李支使在成都府有五年,华源今岁春季……在一次归宅途中与之聊茶时,发现他总会在交谈时发出‘荷荷’之音,入夏后,便没了。华源甚是奇怪,但是也没有过分在意……后来,吾随内人去文殊坊看香,进到一香铺,无意间打听到,原来李支使有鼻疾,一入春秋,便流涕不止……而文殊坊这间香铺,专营药香,有一香名叫清塞莲香,其香气独特,久闻之可缓此疾,李植常差人去买,春秋两季于支使府衙熏此香,日久闻之,易喉头发紧,讲话不经意便想清嗓子,于是才有卑职方才提到的‘荷荷’之声……”
李德裕若有所思,轻轻颔首,示意李淮深说下去。
“……这倒也是小事,然而方才汉州刺史薛元赏前来递交呈报,实际上杨综也曾一同前来,卑职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塞莲香的香气,此绝非帅府所有,杨综一介武人,平日里更从未燃香。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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