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晚上的风沙很大,尤其是在这个四面透着风的破败客栈里。
卫庄知道盖聂只是闭目在运转内力,在这样的环境下,他是不会彻底放任自己休息的。因此,他开口了:“千丈之堤,以蝼蚁之穴溃;百尺之室,以突隙之烟焚。”
盖聂睁眼眼睛,他的眼底有精纯的内力尚在流转:“这是昔日韩非先生译作道家典籍时的高作。”
卫庄冷笑一声:“人都死了。即便他能看透这些,上位者不听,又有什么意义。”
盖聂知道韩非的死,对于师弟的含义,许久方道:“即便风沙淹没城池,百年过后,总有一天,能现出为世人所见。百年不够,还有千年。”
卫庄对此嗤之以鼻,他往前靠了靠。在黑暗中,他的鼻子离盖聂已经很近了:“师哥,这种毫无价值的怜悯和慰藉,对死去的人没有任何意义。”他的目光顺着盖聂的脸颊,最后落在他身后躺着的半死不活的男人身上:“这个帝国也一样,最终什么也不剩。”
风沙吹开了楼下的客栈大门,发出可怕的拍打的声音,像是木门垂死的哀鸣。
沙暴之外,是无边的寂静和绝望。
像极了这个世界。
盖聂叹息:“会有人记得他的。”
卫庄的嘴角弯起,他突然变得有兴致:“记得谁?帝国最后的公子?开疆拓土的帝王?还是死在秦国牢里的韩国落魄公子?”
盖聂抿着嘴,他没有说话。
事实上,卫庄离他离得太近了些,他变得有些迟疑。
“师哥,你用不着又摆出那副感叹惆怅的样子。”
盖聂心中一动,总觉得这句话很是熟悉,似乎久远之前在哪里听过。
卫庄的声音很近、很慢:“纵横天下,本来就是要以天地为棋盘,七国为注,万物皆为棋子,翻云覆雨——连同你我,也不过是这局棋局中的两枚棋子而已。”
盖聂难道:“纵横——天下——”
卫庄:“你终于想起来了?”
盖聂露出一个很浅的笑,让卫庄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当年那个与他唇枪舌战互不相让的人。
床上的伤者在这个时候发出微弱的呻-吟,打断了这段对话。这是一件好事,说明受伤的男人还没有死去。
良久之后,卫庄缓缓道:“罗网的人想要除掉扶苏,说明活着的他对他们是个威胁。”
盖聂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,但他对卫庄想做的事情并不赞同:“也许,我们至少应该等他醒来。”
卫庄嗤笑:“一个终将被人遗忘懦弱之人,活着还不如死去。师哥,你猜他是要轰轰烈烈的死,还是苟延残喘的活?”
盖聂还是沉默,这是他一贯不赞同的表现。
“你难道就不好奇,蒙氏与王氏一族皆三代辅佐秦王征战六国,同朝多年。即便曾是竞争的对手,蒙恬死,王离就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?”
没有人比他们更能理解宿命对手对于一个强者的含义。
这个问题让盖聂目光一动,他开口道:“刚刚,我终于想明白一件事。”
“哦?”
“在大泽山遇到掩日的时候,我就觉得奇怪,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你可曾记得当年我们一起联手对付玄剪时,曾经与掩日有过一面之缘。我认为这两个掩日并不是同一人。”
卫庄挑起眉:“你怎么看?”
盖聂垂目道:“罗网本身的传承是一个秘密,天字级的杀手以剑为名,一个死了,自然还有下一个。然而,不管哪一个掩日,在罗网的地位都超然于惊鲵与玄剪这些同时天字一级的杀手,这本身就意味着掩日还有另外一重身份,一个超然余罗网的身份。直到你怀疑起王离接管蒙恬大军之后如此平静,恐怕答案只有一个。”
卫庄心领神会:“王离,就是掩日。”
盖聂函授:“或者是,掩日,是从王翦开始的王氏一族。”
卫庄笑起来:“有趣,嬴政让蒙氏一族的蒙毅在身边做了心腹,却安排王离成为罗网的天字杀手。他或许,以为自己才是下棋的人,却不知道,是自己亲自将一只好不起眼的蚂蚁,安放在了帝国的长城之上。”
盖聂对此不做评论,只是叹息道:“罗网的势力太过强大。更可怕的是,这个组织已经不再是替帝国完成大业的助力,他有了自己的意志。”
卫庄凑近他:“说意志实在太抬举赵高,师哥,应该是罗网看到了自己最大的利益。”
盖聂没有躲,他喃喃重复:“最大的利益。”
卫庄的声音越来越低:“奇货可居的故事,早已天下皆知,师哥。”
……
透过黑暗,盖聂忽然伸出手轻轻扣在师弟的脑后。
卫庄顺着他的力度往前倾了一些,却也没再轻举妄动。他饶有兴致地看到盖聂眼底也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。他的记忆中,盖聂主动接近自己只有那为数不多的一两次。
额头相抵的时候,他似乎听见一声对方极其轻微的叹息。
锋利的语言在这种距离之下再出口已经变得不合时宜。没有人比鬼谷之人更懂得进度与尺度,更擅人心揣度。卫庄忽然意识到在共同进退的合力中,盖聂已经找到了牵制自己的方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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