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郗忙一个箭步跨进屋里,被两个姑娘扶着,正颤颤危危往外走的老太太一把抱住,捶着他哭道:“你还知道回来啊,一出门就跟丢了似的,一不留意就跑了没影儿……”方郗的身高超过老太太许多,此时,他边弯着腰让老祖母能好好捶他,边温柔地哄着:“是是是,都是孙儿不好,这外头天气可冷呢,咱进里屋您再收拾我成不?”
将老太太扶进里屋榻上坐好,接过丫鬟手里的热毛巾给老太太轻轻地净了面,又哄了她喝了杯热茶缓气后,方郗这才后退几步,掀开衣襟,双膝跪地道:“孙儿回来了,给祖母请安。”说罢,“砰砰砰”直接三叩首,动作快得老太太都来不及阻拦。
急得老太太叠声道:“啊哟,轻点轻点,好了好了,祖母安着呢,快快起来,坐祖母这儿来!”
磕完头,方郗才直起身拍拍衣衫,走上前坐到榻边,任老祖母细细打量,不说话,只笑眯眯地看着。
与前些年相比,祖母老了一些,但气色和精神头看起来还好。
“瘦了,黑了,”老太太拉着孙儿的手不放,心疼极了。“你这皮猴,好好儿的,在家呆不住,偏偏要往外跑,瞧瞧吃苦了不是,这回儿回家了,可不许再出去,再出去祖母可就不依……”
“没吃苦,也没瘦,我这是长高抽条,你瞧还结实了。就黑了点儿,男子汉大丈夫黑些儿好,长成白条鸡似的,那也不好看不是……再出去的话,去哪儿我都带着您好不……”方郗轻声慢语地哄着老太太,直至她笑颜重开,方才有心思注意到屋里其他人。
老太太身边有四个一等大丫鬟,分别为珍珠,玛瑙,青玉和珊瑚,分管照顾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各项事宜,平时寸步不离。方郗对她们颇为熟悉。
此时,屋里只见到珍珠和穿豆绿的生面孔丫鬟在忙,没见到其他三人。许是看出方郗的疑惑,老太太指着生面孔丫鬟说:“这是翡翠补青玉的缺,青玉年纪到了,去年放出府,配了李庄头家的小子。”说话间,两个长相清丽,温柔稳重地丫鬟手上端着点心走进房里,正是方才不见的玛瑙和珊瑚。
“您先垫垫,已经吩咐厨房去给您做几个您爱吃的菜”玛瑙放下点心对方郗说道:“您瞧,是摆老太太这儿,还是送去您院子?”
方郗看了下时辰,已是过了饭点,想必老太太她们都已用过膳,就说道:“送去我院子吧。”
又转头对老太太说:“我先回去洗漱下,晚些儿再来陪您……”
老太太见孙子脸色有些疲倦,忙说道:“先回去吃饭,好好洗漱休息,不用过来陪我了,明儿再来。”
告别老太太,出了“慈安堂”,方郗转回自己的居所――和光院。和光院是方郗自己命名,取“和光同尘,与时舒卷”之意。
回到自己的院子,饭菜已经摆好,杨江正等着他。坐了那么长马车,回来后又忙着安抚老太太,此时的方郗累极且饿极。顾不得形象,一顿狼吞虎咽,汤足饭饱后,方郗伸直腿靠着椅子拉了个长长的懒腰,喟叹道:“舒服!我再也不出去了!”
“切~~”杨江瞥了他一眼,不予置评。
……
是夜,方郗独自一人来到祠堂。推开厚重的暗红大门,对着沉沉叠叠的灵木牌位,深深一揖。
上完香,方郗轻轻地拿下放在最前面的父母牌位,仔细地擦拭,而后盘膝坐在地上,将牌位置于腿上,准备和他们促膝长谈。
在很长很长的那段时光里,方郗知道自己缺乏一种真正的情感,对人生乃至这个世界,如同游离在这个时空外的旁观者那般俯视且淡漠。虚幻不实的肉体,飘浮不定的灵魂,肆意妄为的活着,像是个游戏。这种情感曾被很好的掩藏在孱弱且稚嫩的躯体内,不被人察觉。可他终究明白这是个真实的世界,这是他真实的人生,所以他离开了,试着用眼晴和双脚一步一步地丈量这片土地,看世间百态,品人间烟火,让躯体一点一点纳入灵魂,直至彻底融合。
所以他回来了。
只是有些缺憾,也在时间里一点一点增长,终在心上刻下不能泯灭的印痕。
“爹,娘,好久没和你们聊天了。这次我出门的时间有些长,你们没太想我吧?我还好,你们也好不?我去转悠了很多地方,有的地方不错,有的地方不行,那些不被阳光照到地方,黑暗滋生。爹,娘,我去过你们的洛州啦,在那呆了两年。可现在那儿除了城墙上还残留有你们和叔伯们的鲜血外,找不出其他你们的印迹,连缅怀都无地可寻。这让我有些愤怒,但,后来想想,人之所以痛苦,大多是因为记性太好,也许忘记想忘记的,就能自在坦然的活下去吧,人时已尽,人世还长,只能释然……”
祠堂外,宁国公扶着老太太在窗边静静地听着,老太太捂着嘴,泪流满面,良久,才转身轻轻离开,未惊动里头正在对父母絮叨的孩子。
角落里的杨江,默默守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