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枞醒来的时候,恍惚以为自己是从一个噩梦,堕入了另一个——另一个什么呢?
眼前是路衡谦高大的身影,他手上拿着一杯温水,就这么蹙着眉头,那双常年毫无波澜的眼睛里,关切的意味满得像要溢出来。
薛枞甚至来不及想,是离他那么近的路衡谦不真实,还是这个人愿意对他表露关心更加虚幻。
因为对方轻声问他:“有什么不舒服吗?”
这绝对是薛枞这么多年以来,第一次听到对方这么温柔的声音,这个温柔的声音接着说,“南帆,你终于醒了,喝点水吧。”
薛枞惊愕地微睁了眼睛,没有接过杯子,只是有些模糊而不确定地重复道:“南……帆?”
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声音,不熟悉,却也绝不陌生——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,在薛枞被推搡下楼的那一刻拉了一把,结果稀里糊涂和他一起从楼梯上滚了下去。
也不知道一个拄着拐杖的人,凭什么觉得能把一个翻出轮椅的人稳稳拉住。
“你……”路衡谦见他神不守舍的模样,不免更加担心,“你怎么了?”
薛枞不是话多的人,他抿了抿唇,下意识地想要身边的人离开,确认眼下的境况究竟是怎么回事。他侧了侧身体,却更加惊惧地发现,自己的腿竟然有了知觉。
从每一寸腿骨,每一寸裹覆其上的肌肉上传来的痛楚。
很痛,痛得钻心。
可是……他有多少年没能感受到这种疼痛了?
他莫名想到路衡谦古怪的体贴,莫名的称呼,心中十分不解,却不敢向一步之遥的人发出任何询问。
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对上路衡谦的眼睛,语气带些生硬,伸出手道:“镜子。”
路衡谦闻言,微微一愣,却没多说什么,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递给了薛枞。
如果来的是别人,或许多少还会调侃一句,但路衡谦不会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和薛枞一样,话少得可怜。不过这份不近人情的冷淡,在孟南帆身边,总是会收敛许多。
薛枞对上屏幕里的自己,那双平素总是弯弯的笑眼,此刻写满了不可置信。浅棕色的眸子没有丝毫温度,倒映着不知所措的薛枞。
他一时没有拿稳,手机摔到病床,又滚落到了地面。
——孟南帆。
他竟然真的,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醒来。
怎么会……
铺天盖地的恐慌与焦虑袭来,让一切恍如天方夜谭。
而他身边没有亲近的人。
只有路衡谦,绝不会对孟南帆以外的任何人心软的路衡谦,尤其厌烦他的路衡谦。
太荒唐了。
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是应该戳穿一切还是隐藏自己,便脱口而出:“薛枞呢?”
路衡谦一直蹙着的眉头仿佛蹙得更紧了一些,他沉声道:“你还想着帮他?”
薛枞的手不自觉地捏紧,他等着路衡谦接下来的话。
“他推你下楼,自己也摔了下去——”
“没有。”薛枞反驳道,却又无法解释更多。
路衡谦被他打断,有些烦躁地摸出一包烟,又想到这里是病房,便直接扔进了垃圾桶。
“我知道你同情他。”路衡谦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,“我早说过,他心术不正,怕是不会领你的情。”
“心术不正?”
这个词让薛枞的心略微收紧,好像有点疼,他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。
“你说他腿不方便,想多帮他,”路衡谦面色阴沉,“但他实在是满身戾气,心思歹毒,连自己的弟弟都不放在心上,又怎么会在乎你的好意。你看看自己被他伤得多重!”
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评价,足以让人知道,他愤怒到了何种程度。
“等他清醒了,我会替你收拾他。”路衡谦语毕,许是克制不住情绪,又或是怕“孟南帆”反对,转身出了门。
薛枞自觉从未牵扯进这些人的恩怨里,何以就成为了心思歹毒的人,却又无从辩驳。
但他至少知道,薛枞伤了路衡谦心尖上的人,路衡谦巴不得他去死。
可他凭什么要死?
被暗恋了多年的人指着鼻子骂,应该是什么感觉呢。
总之薛枞感官迟钝,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。
多么可笑。
人明明都是向阳的生物。
薛枞这块足够冷清的顽石,却偏偏爱上一块坚冰。
这么些年了,他不想说也不会说,甚至从不主动出现在路衡谦的身边。
他从来没有奢求过任何事情。
他甚至知道陆衡谦的厌恶——有谁会喜欢阴郁又冷淡的瘸子呢?
如今不过是路衡谦亲口确认,而自己亲耳听见罢了。
钟情于笑眼弯弯、人见人爱的孟南帆,自然是合情又合理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