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听闻闻人椿醒来,文在津在回临安之前特意又绕来了明州。

他一路风尘仆仆,下马车时却不巧,正逢闻人椿出门,只见到一个轻快的背影。闻人椿今日穿一身明艳艳的橘子红衣裳,两只手摇在裙摆边,随头上玉簪坠下的琉璃珠子轻轻晃动。她身旁跟着两位女使,一个略前,一个略后,将她四面保护起来。

不得不说,霍钰将她养得很好,却是养得不怎么像她了。

霍钰还在外头料理生意,文在津便候在书屋等了一会儿。

随意打量时,他瞧见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,上头密密麻麻涂写着同一个字。

春,春,春,都是椿字没了木字旁。

他不禁皱了眉头,伸长脖子多看一眼。纸上有霍钰或行或楷的笔迹,而另一个笔锋稚嫩的,应当是闻人椿吧。她字如其人,也是规规矩矩老实得很。

文在津在屋中琢磨了一会儿,很快就将霍钰的谎言猜得八九不离十。只是听霍钰亲口讲完他的安排,还是不禁大叹:“荒唐!你可想过有朝一日她想起一切,要怎么面对自己!”

霍钰当然想过,乃至想过无数遍。想来想去,只得一个办法:“我不会再让她想起从前的一切!”她的下半生将会在她梦寐以求的家中无忧无虑地生活,没有人能打扰她。

如果有,也一定会被他拦住!

文在津听得直喘气,好似见了地狱来的恶罗刹:“霍钰,失却记忆的小椿,被你蒙骗的小椿,难道还是小椿吗!她不过是借了这具身体,而你,不过是在满足你自己的愧疚之心罢了!”

“那我还能怎么办!难道逼她想起过去的一切!然后看着她心如死灰、人如游魂,还是看着她去死!”

霍钰与她朝夕相处,何尝不知她并非从前的那个人。他的触碰关心教她抵触,他的宠爱放纵教她惶恐,这么多日子,他也曾故意凑近她,忽然出现在她身后,渴望见到她小鹿般的雀跃兴奋。可她眼中只有惊诧,一丝喜色都没有,更不必说那殷殷的爱意。

她是真的将他当作夫君,高高在上的夫君。绕着规矩方圆的四个边与他做面上的夫妻。

可是至少她没有哭泣,没有委屈地咬牙隐忍,没有一个人躲在心事里不肯出来。

霍钰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。

“我可以将她送到相熟的道姑那儿跟着一道云游。你若怕外头艰险,寻两位女使跟着便是。”法子不是没有,霍钰却未听进去。

“你安心吧。”他收拾好语气,重重地阖上眼睛又睁开,对文在津道,“我已得到宫中秘方,只要大夫配出药丸,小椿便再无可能想起那些痛苦往事。”

“再无可能?”文在津默念了一遍,叹出一口气,随后无可奈何地连连摇头,“当年你执意将小椿留在身边,似乎也是这样笃定的,下场如何?”说完,他往前走了几步,将桌几上的一副字展开在两人中间,他问:“为何你要教她写这个春字?”

五行推演,金克木,钰克椿。

第一次听说这个讲法,还是娘亲在世的时候,霍钰自然不信,以为是娘亲故意分隔他们的谎话,如今却是不敢不信。

为保两人未来无虞,他前两日与闻人椿讲了改名的事情。闻人椿听不太明白,对着白纸黑字懵懵懂懂、将信将疑,却还是顺水推舟地接下了这个名字。

兴许她骨子里就淌着不愿起冲突的血。

倒是文在津意见不小,反问霍钰:“你何不改了自己姓名,单字一个玉,多么清白利索。”

霍钰失声,顿在原地。

他压根没想到这一点,由文在津一点,只能后知后觉地惨笑一声。

是啊,他又在牺牲闻人椿。

思及此,他对自己失望极了,无意识地抬起了手,在眼尾处揉了又揉,直到那一处红得吓人。

文在津不忍看下去。若霍钰真是无情无义负心郎,他尚且能割袍断义,领着闻人椿一走了之。偏他动了情、用了心,又只能动一些些情、用一点点心。

世家的枷锁要他们自小学会将自己放在至高至贵处,哪怕他们年岁渐长,深知这枷锁迂腐朽坏,可它已经长到了他们的血肉中,每逢紧要关头只会收得更紧。

“莫强求,天意不可违。你与她这一生注定是短暂相逢、长远离别。何不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去看看大世界!”文在津从未将话说得这样明白。

霍钰却难得地没有怒火中烧、拍案而起。

是否今日屋中暖阳太灼热,把他都压垮了。

逛到第三间铺子的时候,闻人椿觉得好热好热。她原本就是不爱买东买西的,尤其是价格咋舌的那一类,眼下心中烦躁,她连拿起来欣赏片刻的心思都没有了。

“不是近年关了吗,怎么还这样热。”出了铺子,她低着头与身旁女使小声搭话。

女使很识趣,忙问:“春娘子要不要将袄子脱了?”

闻人椿点点头,女使刚想上前帮忙就被她拒了。

只要霍钰不在,她还是不喜欢让别人伺候她。

闻人椿其实隐约知道自己过去的身份卑微,因她看见珠翠粉墨时,还不如看见扫帚水桶时来得熟悉亲切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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