叩首,拈香,入炉。白帐迎风,屋内烛光几处,风动松竹叶飒飒,莺儿踌躇许久,诺诺撩起白帐,轻步在那一身素衣的人儿身侧停下,俯身,声儿沙哑:
“少夫人……您一夜不曾阖眼了,去用些早膳吧。”
沈知鹤目不斜视,只定定看着香案上供着的灵位,两侧香炉上缓缓飘起的檀烟几欲模糊了牌位上刻的那些字——
故沈家侧室卫氏之灵。
香味愈发浓郁,浓郁又清雅,若有若无地伴着火焰与灰烬的气息,缠绕牌位连绵不已。
“什么时辰了。”
待香案上炉中的香燃尽,沈知鹤方才开腔,鼻息舒缓几分,她偏过头,面庞在灯烛映照下时明时暗。
莺儿忙上前扶了她一把,两眼通红,显然是哭了一夜:“回少夫人,已是辰时了。”
沈知鹤搀着莺儿的手起身,玉膝离了,蒲团便僵得直不起,已然发麻,她险些滑倒,一阵晕眩过后,沈知鹤吐了口浊气,浑浊的眼清明几分,眼下乌青重重:
“他们……去葬了吗?”
莺儿鼻尖一酸,那双杏眸刹那盈满了雾气,她吸了下鼻子,扶着沈知鹤到塌案坐下,跪在塌边轻轻为她揉着膝盖:
“一个时辰前便出发了,想来已是安葬好了。”
沈知鹤拂了拂衣袖,袖口淡淡浸出檀香,她轻轻推开案边的小窗,寒风即刻入内,刮得她的两颊生疼,也吹散了阁内满满的烟雾气。
只见初冬的天际流云涌动,似惊涛骇浪般的翻滚,铺了一层黑在天,其中渗出雨珠垂落,下了一天一夜的雨还未停歇,万千水丝倾泻而下,增添几分的落寞孤寂。
它们步履轻快,从檐角滑过,再从瓦缝中滴落,挤进湿黑的泥土里,滋养花木。
沈知鹤望得出神。
“父亲有去吗?”
她喃喃出声,话音刚落,又像是自嘲般自己复了一句:“怎会呢,是我多想了。”
莺儿忍了许久的泪珠终还是落下,她胡乱擦了一把,抬头望着沈知鹤:
“丞相大人尊夫人为侧室,入了沈家玉牒,又添了几倍的陪葬,自夫人灵棺运至后,皇上又特赐了诰命以念她刚烈,奉夫人灵棺七日,择了今日吉时下葬,已是天大的……”
沈知鹤猛地侧回身子,眼里满是嗤讽,将莺儿吓了一跳,住了嘴。
“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。”
沈知鹤望她半响,终是摇了摇头,烦躁钻进额角,引起丝丝密密的痛,她屏息抬手,按压眉边穴位,复而续言道:
“罢了,你不懂。”
莺儿哑哑,她眼里闪着晶亮,只垂下头去继续为沈知鹤揉着膝盖,只当沈知鹤心情烦躁,不敢再说些什么。
纷纷扬扬的水花落着、落着,顺着窗飘入内,沈知鹤打在素白的裙衽间,溅起几点暗纹。
沈知鹤掀起眼皮,敛去大半恹恹,她打量着四周,遍目是白帐,这是她未出嫁前的闺阁。
沈相特意下令在沈府大设灵堂,魏帝又赐了卫氏诰命,连恭王魏惊祁都前来上过香,今日卫氏出城下葬,只待三年期满,便可将牌位奉回洛阳。
淮安城里人人都说,一个外室死后能有这排场,已实属荣耀。
自卫氏灵棺入城后,连孟老夫人都特许她回娘家服丧,沈知鹤在这沈府,已住了七日了。
可这些死后的荣衔,又是做给谁看呢?
“少夫人……”
莺儿诺诺抬头,手上动作不停,她偷偷瞥了瞥沈知鹤面色,一字字斟酌开口:
“少爷他今日……也该回到了吧。”
沈知鹤正揉捏着眉心的两指一顿,她展眉,倏然开口:“你去呈些早膳上来吧,”
“是!”
莺儿忙应声,为沈知鹤终于肯用膳这个念头欣喜着,驱散了些许心中的悲意,她起身,快步出外。
阁内只余沈知鹤一人。
她松了松没那么僵了的膝盖,撑着桌案起身,走得极缓,素手撩起白帐,在香案旁站定。
沈知鹤捻了三支香,打了火石燃亮,烟雾袅袅迷了她的眼,她望了半响,拜了三拜,方才将燃香稳稳插在香炉内。
她重新跪在了蒲团之上,只是手中多了沓经文。
沈知鹤抬臂,轻轻将亲手抄写的经文送入铜盆,看着纸张被火舌吞噬,热气涌上,熏得手生疼。
“……母亲。”
沈知鹤哑哑开腔,她头也不抬,只一味望着那火烧得正旺的铜盆。
“您怨过吗?”
怨明是倾城之姿,却甘愿做了沈相的外室,躲了一辈子,藏了一辈子,到头来却横死异乡。
说是不怨吧,这几日狂风大作,日日暴雨,早有人议论纷纷说卫氏死·状惨烈,怕是心有不甘。
可若说是怨的吧,自沈相登门后的十年,她又活得比谁都富贵。
沈知鹤将手中的黄纸与经文尽数烧了,方才抬眸,望着那灵牌,眼角一片通红,沈知鹤跪坐着,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膝上,姿态安静而柔顺,只使浑身都缠绕着死寂。
她像是在问自己的生母卫氏,又像是在问自己:
“母亲,您……安息吧。”
两行清泪终是落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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