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枞醒了。
在睁眼的瞬间,就对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说道:“别问。”
声音平淡无波,可是孟南帆仍然感觉得到他的颤抖。
他这次没有遵循薛枞的心意:“是谁来了?”
见薛枞没有理他,又换了个问法:“谁救了你?”
至少上次见到薛枞时,他的身边没有宋澄的身影。
可薛枞打定了主意不松口。
孟南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再做纠缠,这本来也不是他最想问的。
“为什么不报警?”孟南帆管中窥豹,心里零散的猜测无法成形,只能将最浮于表面的那层牵连先弄清楚,“就算他是你的老板也——”
哪个老板会将自己的员工处心积虑锁在一间练功房呢?
“没有关系。”薛枞却打断他,“他可以这么做。”
孟南帆被他堵得一时说不出话。
他能感受得到薛枞根植于心的恐惧,可即便如此,薛枞也对宋澄妥协了,就这样任人施为,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他原本是很心疼的,但现在倒更像是愤怒占了上风,很是恨铁不成钢:“你不也是律师吗,怎么说得出这种话?”
“你不知道。”薛枞仍是毫不动容,“我欠他的。”
可他哪里是真的不动容呢。
“我是不知道。”孟南帆没有察觉,只是被他的冷漠伤到,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了,但他还是执意要问,“那你告诉我,你欠他什么。”
薛枞又沉默下来。
孟南帆早已顾不得什么适可而止的分寸感,他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这样咄咄逼人:“你究竟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?他威胁你?”
他以为薛枞照旧不会回答的——在口不择言地抛出这一系列问题的时候,孟南帆就已经后悔了。一些难以厘清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,他或许才是需要冷静的那一个。
答案根本就不重要。
“孟南帆,”薛枞说得很轻,甚至不像从前那样冷冰冰的,而是带着些自嘲,“窥视别人的伤疤,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?”
尖锐的反击,一招致命。这才像是薛枞。
孟南帆愣住。
“你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需要关心吗?”
除了工作需要,薛枞很少用长句,能用一个字就决不说一个句子,这么惜字如金的个性都快让人以为他不会顺畅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。可他畅快淋漓地表露自己的情绪时,就要把所有柔情的面纱挑破,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侥幸部扼死在摇篮里。
“是因为我特别惨,家里一团糟,腿还残废……”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,甚至可以说得上漫不经心,“遇到大发善心的你,就应该谢天谢地、感恩戴德,把悲惨的身世和盘托出?”
“我还真是幸运啊,”他好像在笑,却没有笑意,“竟然有人乐意听这些凄惨往事。”
薛枞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回忆着什么,又漠然道:“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?”
他也是被激到了极处,宋澄留给他的,是故人相逢、旧事重现的真切噩梦,永远也不愿提及,却此生都不会忘怀。
心志再坚定的人也禁不住自身的矛盾与割裂,他的语气更淡:“我不需要人同情我——以前不需要,现在也不需要。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离我越远越好。”
“付出善心只会让你开心罢了,”他一鼓作气地说着,就像一旦被打断,就再也说不下去,“作为接受者的我不会。所以你从我身上得不到这种施恩者的乐趣。”
“不是,”孟南帆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拍了,他急切地试图解释。
我只是想要多了解你一点。
可这些话,却仿佛被塞进了喉咙里,只能呛得自己胸口闷痛。
薛枞说着决绝的话,却没有剑拔弩张的意思,“说来也是我鸠占鹊巢。你可以戳穿我、驱逐我,如果有碍于你的身体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你做得到的话,可以杀了我。”他就这样将自己随意处置了,像在说别人的事,“虽然我并不想死,我或许会反抗。”
“怎么会?”在彻底失控的薛枞面前,孟南帆反而冷静下来,他强打精神,又变回以前那个遇到任何事都风轻云淡的笑模样,“不是说了吗?你在我身体里,我很开心。”
怕薛枞多想,又补充道:“也挺刺激的,体验一次行为艺术家的感觉,可遇不可求。”
薛枞像是才回过神来,他听着孟南帆勉强的笑语,心里对自己的厌恶更添一层,最后也只化为涩然的歉意:“对不起。”
可他道着歉,却并不后悔自己的那番话,能早些说清楚也是好的。
孟南帆摇摇头,没有再说什么,他在等,等薛枞能将憋在心里的东西统统都抛出来。
他也第一次意识到,自己自以为是的关心或许真的只是别人的负担。
“不要对我这么好,”薛枞继续道,“我根本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。你为什么非要搅合进来?”他忽然想到如今绑定他们的是无法抗拒的联系,“等我离开之后,别管我了。把你的善良收好,留给那些真正需要的人,不要浪费在我身上。”
孟南帆的心疼得厉害,张嘴都呼吸不到空气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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